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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記得看過父親肩頭的疤痕。這使我想起各種 不同宗教的祭司們喜歡加在青年人肩上的信仰的重擔,且對他們說:「你是一個好孩子,一個強壯的孩子,你可以擔得起。你只要信,你將發現它是真的。」有時那些青年人的肩頭會長出膿包。《從異教徒到基督徒》,林語堂


人生中,難免會有崇拜的偶像。偶像的功能是讓人在經過生命中的起伏,得藉以依靠;好比聯考時,旁邊作個出題教授,不時指點正確方向,至於算不算作弊,只能說人生其實也沒有幾項東西是公平的,借問一下又有何妨?不要小看前人的智慧,在前路不清時,覓得一本好書,或聽聞一段軼事的經驗,就好比迷途小鹿撞出森林般。而對本人來說,林語堂的大作是我無法或缺的精神避風港,我認為林氏是近代中國最偉大,又最豁達的思想家之一。此話怎說,容我細細道來。

林語堂的著作有著梭羅般的自然主義氣息,卻缺少梭氏愛抱怨的不成熟;有著愛默生的神秘主義薰陶,但有更踏實的氣度;他有馬克吐溫的美式幽默,卻又不失東方獨特的含蓄;有著陶淵明般的田園樸實,卻帶有蘇東坡的灑脫豁達。林語堂可以說是集東西文豪於一身的罕見混合體。林氏稱自己「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絕不是空穴來風。其著作多以英文撰寫,內容卻以東方思想為主幹,讀者不難從中一窺集合中西方文學的真正大師級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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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林語堂的原因,要歸因於其常在普通人不注意的生活瑣事中,咀嚼出最平淡的美味。林語堂曾如是的敘述最快樂的時光:


「黃昏時候,工作完,飯罷,既吃西瓜,一人坐在陽台上獨自乘涼,口銜煙斗,若吃煙,若不吃煙。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朧裡,下面天母燈光閃爍,清風徐來,若有所思,若無所思。不亦快哉!」


在林氏的字裡行間中,不難看到一個從簡單生活中,體驗到生命最深刻饗宴的達觀者。其普羅式的實在,但不落於魯迅般的激進。對他來說,許多左派作家,總都帶點前夜未解宿便的鬱悶。在林語堂的小老百姓情操中,不難發現布爾喬亞般的氣質,我想這也是為何林語堂在晚年,不拒蔣介石的邀請來台定居的原因。但又或許是因為在寶島這塊土地,可以再度重溫孩提時的福建家鄉話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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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


但如果問我林語堂最能引起我的同感處,我會回答是其對人性缺陷的愛好。他不相信一個絕不犯錯的聖人,若叫他從一個零缺陷,又極度自律苛刻的牧師,跟一個偶搞外遇,但回家後馬上拿算盤出來跪的「臭男人」中選朋友,他會毫不猶豫給後者更多的信任。他本生就是一個不講究一致性的人,且充滿矛盾。

在林氏的鉅作《生活的藝術》中,他花了大篇幅辯解著為何自己為異教徒,這本書對我最大的吸引力就在這章節內。林語堂回憶小時候,因為父親為傳教士,所以從小耳濡目染基督教的教義,但當林語堂看著簡單樸實的父親,因家中的窮困,需長年累月的挑著扁擔,卑微的尋求三餐溫飽,肩膀因現實無情的蹂躪,磨出一塊結實的厚瘤,當時覺得一個鼓吹著博愛、又全能的上帝並不存在。林語堂如是的回憶起父親對他口述少年的一段往事:

 

當時我父親是十二、三歲左右。 我的祖母,因為是基督徒,奉獻她兒子的勞力,免費為一位基督教牧師搬運行李。 父親是一個好擔夫,遵從我祖母的吩咐去抬這些行李,那個牧師的太太和他同行。父親告訴我,這個女人把每一件東西都放在擔在他肩上扁擔兩端的籃子裡面。她對我的父親說:「你是一個好孩子,一個強壯的孩子,這一點點東西你不在乎,我知道你一定能擔得起。」

我仍記得看過父親肩頭的疤痕,當然它並非單是因為這些行程;但我曾常常想及那些裝行李的籃子,那些瓶瓶罐罐,以及那個非必要而可搬運的瓦爐。這使我想起各種不同宗教的祭司們喜歡加在青年人肩上的信仰的重擔,且對他們說:「你是一個好孩子,一個強壯的孩子,你可以擔得起。你只要信,你將發現它是真的。」有時那些青年人的肩頭會長出膿包。


他大半輩子選擇當一個簡單的異教徒,但就在步入晚年後,卻又一改之前的無神論信仰,林氏在晚期的自傳《從異教徒到基督徒》中寫道:


本書是個人探求宗教經驗的記錄,記載自身在信仰上的探險、疑難及迷惘,與其他哲學和宗教的磋研,以及對往聖先哲最珍貴的所言、所誨的省求。當然,這是一次興奮的旅程,但願我能敍述明簡。深信這種對崇高真理的探求,每一個人都必須遵循他自己的途徑,每一途徑人人各異。哥倫布是否曾在美洲登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確實曾去探險,且歷經探險途中所有的興奮、焦慮和快樂。

 

在序文中他又繼續道: 


可能有許多人想給我們一種「裝在箱子裏的拯救」,許多人想保護我們免於異端的誘惑。這種對於我們個人得救的焦慮,是完全值得讚賞的。但另一方面,在這種 「裝在箱子裏」的拯救中,人們卻容易在我們的信仰上,加上過重的負擔。這就是所謂教條及靈性上的獨斷主義;而我所反對的是那種靈性上的獨斷主義,多於那些 個別的、特殊的教條。這種過度的保護及信仰的負擔,可能壓扁了許多青年人的心。

 

在另一處,他又提到


沒有人會說一個有童年、壯年,和老年的人生不是一個美滿的辦法;一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之分,一年有四季之分,這個辦法是很好的。人生沒有所謂好壞之分, 只有「什麼東西在哪一個季節是好的」的問題。雖然我們抱持這種人生觀,而循著季節去生活,那麼,除夜郎自大的呆子和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之外,沒有人會否認人生不能像一首詩那樣地度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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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一個人的信仰或是任何重大抉擇,都將回歸到上述的辯證。一句老掉牙的話曾說過:「生命是一趟旅程,而不是目的。」重點是旅途風景的明媚,而不在盡頭的歇腳亭,雖然亭內也許會寫著「此地是佛土」,但無漫長旅途的鋪陳,再寬廣的佛土,也都只是糞土罷了;語堂兄,本大師向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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